美国学校教育讨论得比较多的一个问题是,学生在互联网时代需要学习怎样的知识,这个问题也引起了大众媒体的关注。11月10日,《奥克兰论坛报》头版刊登了记者安琪拉·希尔(Angela Hill)的《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世界》(A Know-it-all World),文章讨论美国学生“用技术代替大脑”的问题,认为“即刻上网改变了知识的性质,甚至关于真实的观念。”文章语带调侃地例举了人类知识的5个“重要时刻”:人类开始的时候,《圣经》创世纪记载,亚当和夏娃偷吃了“善恶之树的果子”;公元前4世纪,柏拉图区别了可确定的“知识”与会出错的“看法”,哲学于是成为知识的王冠;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以经验归纳为基本方法的科学,有了“知识就是力量”的信念;20世纪进入了电视时代,CBS主播克伦凯(Walter Cronkite)被称为“美国最值得信赖的人”,他的名字也成为“真实”的代名词;21世纪,便捷的互联网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亿万人信任的“人类知识总和”。然而,今天的信息便捷是否就意味着学生更有知识呢?
我把这篇文章印发给学生们,让他们进行讨论并发表自己的意见。学生们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但意见相当分歧。美国的一项调查显示,18至29岁的美国人,有72%认为网上可以获得客观公正的知识。我班上的情况也是,大多数学生认为,来自网上的信息,如果加以必要的真实性评估(这是他们论证写作课上的学习内容之一),可以成为可靠的知识。还有的则学生表示,这种“我们全都有了”的知识(this now-we-have-it knowledge)并不一定是他们需要的知识。网上的知识既是好事,又不是好事,而是“负担”。好事或坏事都是因为“信息太多”。好是因为“尽量够用”,不好是因为“不知该用什么好,太费时间,令人困扰。不知从何开始?该找什么?作何用途?”
于是,讨论便从能否从网上获得知识转向什么是知识的问题。有意思的是,马上就有学生上网查找“知识”的定义,并对班上同学报告说,知识是对某个主题确信的认识,并对之作符合特定目的的使用。有知识就是透过经验或联想,能熟悉并了解某些事情,包括科学、艺术或技巧。人可以通过研究、调查、观察或经验而获得的知识,但主要还是要靠“学习”别人的知识。因此,知识传授便很重要,上网便是一种寻求知识传授的途径。
于是,在这个讨论中便碰到了一个问题:网上的信息确实很多,但是,信息是否就等于知识呢?爱因斯坦说,“信息不是知识”,但他并不崇拜知识,他说,“关于‘是什么’的知识无法打开‘应该是什么’的大门。”按照爱因斯坦的标准,今天学校里传授的大多是“不是知识的知识”(仅仅是“信息”)或者与“智识”相去甚远的知识,例如,《独立宣言》里“美洲”和“自由”出现过多少次?你能完整地背诵几首诗、记住多少重要的年代、知道多少名著里的人物、知道多少问题的标准答案、会演算怎样的数学题、记住了多少英语单词或语法规则等等。
英国哲学家麦克斯韦 (Nicholas Maxwell)写过好几本讨论大学知识的书,他提出,大学需要以提升“智慧”来代替单纯的“知识”积累。智慧又可以叫做“智识”,是一种特别需要有意义和价值来导向的求知过程,他的目的是认识处于物质宇宙中的“人类世界”,帮助学生探究并认识人类世界的丰富性、生存意义和人生价值。
智识的导向可以帮助我们区分技能性的知识与体现人类价值的真正知识(智识)。例如,电脑传媒技术知识必须在道义价值的指引下才能成为一种真正有意义的智识。是有智识和智慧的人创造发明了让人类能普遍受惠的互联网,而仅仅有技术知识的人却可能是在破坏它,他们从事的是在互联网上挖坑筑墙,或者欺诈、贩毒、卖淫的犯罪活动。爱因斯坦说,“人类真正的智识表现为想象,而非知识”,他指的是是造福人类而不坑害人类的想象。
在人类的文明进程中,智慧一直被视为一种“美德”,而非只是“能力”。智慧是人的一种“入世”而不是“避世”或“出世”的方式,这就是说,智慧是人类在生存世界里有价值导向,有问题意识的知识。罗马神话里的密涅瓦(Minerva)是智慧女神,是从大神丘比特的脑袋里生出来的。她把造福人类的纺织、缝纫、制陶、园艺等技艺带到人间,她的象征是能在黑夜里看到前方的猫头鹰。知识的对立面是无知,但智慧的对立面则不是无知,而是愚蠢。无数的历史事例告诉我们,很有知识的人会因为没有价值信仰而非常愚蠢。
互联网时代的学生,他们最需要学习的是有价值导向和问题意识的思考能力,而不是那种被叫做“知识”,其实不过是唾手可及的现成信息。以培养这种能力为宗旨的人文教育因此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专业教育可以告诉学生“是什么”和“怎么做”,而人文教育则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和“为什么”?惟有如此,学习才能从“求知识”提升到更有意义和更高一层的“求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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