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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小说《朗读者》(1995)是德国高中和美国大学德语系课程的常选读物,已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仅在美国就售出超过200万册。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奧普拉·温弗里(Oprah Winfrey)在她的电视节目中对《朗读者》大加赞赏。小说也被改编为电影,由著名女演员凯特·温丝莱特(Kate Winslet)担任女主角,这些都使这部小说受到了大众文化的注视。然而,《朗读者》并不只是一部畅销小说,而且是一个关于纳粹统治下“德国罪过”的读本。对无数年轻一代的读者来说,它更是一个关于如何记忆他们所未曾亲自经历过的历史灾难的读本。

德国《明镜》杂志称这部作品是自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记忆纳粹罪恶的《锡鼓》后德国文学的又一重要成就。如果说《锡鼓》是二战中那一代人的德国记忆,那么《朗读者》便是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所说的二战后第一代人的德国记忆,也就是“二代记忆”。小说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忘年恋和“每个人心里的秘密”主题对普通读者富有吸引力。然而,小说涉及“德国罪过”及其记忆问题,那才是是思想界人士关注的重点。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于1945年出版《德国的罪过问题》(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一书,从那以后,“德国罪过”就一直是如何记忆和看待所有德国人在犹太人大屠杀中的不同责任的沉重议题。随着二战后第二代的间接记忆逐渐取代他们父母一代的直接记忆,“德国罪过”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也更有争议。它在原来的不同罪责厘清问题之外,又向人们提出了人道灾难的“后代记忆”问题。《朗读者》敏锐地触及了这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又一次引起了关于纳粹德国罪恶记忆和道德思考的广泛讨论。

 

  “德国罪过”的二代记忆

 

与沉重而复杂的“德国罪过”问题相比,《朗读者》的故事显得温情可人。美国文学批评家露丝·富兰克林(Ruth Franklin)指出,正是由于《朗读者》沉重与温情的对比和冲突,它成为一部“既显露又隐藏”的作品。显露的是一个可读性极强的故事,隐藏的是一些令人困惑和富有争议的灾难记忆问题。[i]

《朗读者》的故事是由名叫迈克尔·伯格的男子叙述的。他15岁那年因为患病身体十分虚弱,一次意外晕倒,幸好遇到电车售票员汉娜,被她送回家里。康复后的伯格登门道谢,汉娜的成熟抚媚撩拨起他年少冲动的情怀。他们两个年龄相差21岁,本可以成为母子,但却萌发出一段热烈的姐弟恋情。汉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伯格为她朗读各种文学名著,两人之间的感情日益加深。然而,突然有一天,汉娜神秘地失踪了,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伯格以为是自己的错才导致汉娜的离开,心情无比痛苦和失落。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把对汉娜的爱深藏在心底,这时他已经成为一名法学院的学生。即将毕业的时候,他作为实习生参加了一场纳粹的审判,意外地发现坐在被告席上的居然就是汉娜。原来汉娜在二战时期做过纳粹集中营的女看守,因对300多名犹太囚犯的死亡负有责任而受审。伯格虽然因汉娜的罪犯身份而耻于与她相认,但却无法相信善良的汉娜会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伯格心中的煎熬随着审判的进行而日剧加深,而汉娜往日的一些神秘行为也逐渐有了解释。他发现了汉娜一直刻意隐藏的秘密——她是个文盲。她一直保守着这个“自己的秘密”,哪怕必须承担过重的罪名。汉娜最终被判无期徒刑。伯格为自己明知汉娜的秘密,但却没有勇气替她澄清罪责而负有“罪感”,这种私人的罪感与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公共罪感——那种为纳粹期间“德国罪过”所负有的罪感——之间形成了冲突,也为“二代记忆”提出了它所特有的记忆伦理难题。

“德国罪过”的二代记忆与一些其他极权人道灾难的二代记忆有所不同,那些国家的人道灾难发生在同一民族内部,如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人残害苏联人,“文革”期间的中国人残害中国人,红色高棉的柬埔寨人残害柬埔寨人。这种罪过是一部分,而不是全体苏联人、中国人或柬埔寨人的。德国罪过不同,德国人的残害对象主要是犹太人。对于二战后一代的德国人,无论他们的父辈是否支持过纳粹,德国仍然是他们共同的“母亲”。他们都是这个母亲的“子女”,而不像在苏联、中国、柬埔寨那样,一些国民被另一些国民残害,被当作自己国家的敌人,根本就不配当这个国家的“子女”。

德国母亲成为《朗读者》的主题象征,也使得“二代”的概念可以更加贴切地运用在德国人的国“家”记忆上。伯格羞于承认与汉娜的关系,他隐藏在心里的罪感象征了德国“二代”与祖国母亲之间的畸恋关系,用露丝·富兰克林的话来说,“既是恋人又是母亲,揉杂着诱惑、哺育和残忍。”[ii] 在伯格的心里,汉娜这位母亲人物过去的罪过并不全是她个人的责任,汉娜是在并不明了党卫军性质,也没有加入意愿的情况下,“偶然”地成了这个罪恶组织的一员。她原是西门子一家工厂的工人,不识字,却偏偏要被提拔到办公室工作,为了遮掩文盲的羞耻,她报名去当集中营的看管。她在集中营里工作,尽忠职守,而这造成了300名犹太妇女的死亡。汉娜不识字成为一个隐喻:她是一个愚昧的人,犯下的是“无知之罪”。

然而,一个愚昧之人所犯的就一定是“无知之罪”吗?如果是无知之罪,犯罪者是否可以因“无知”而免罪?如果不能,他必须承担的又是怎样的罪责?这些正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在西德“面对过去”(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大思考中提出来的问题。Vergangenheit 在德文中是“过去”的意思,也指从过去到现在的这段历程。Bewältigung是从动词bewältigen变化而来,意思是完成、克服或突破。对于过去而言,需要“完成”(让过去成为过去)、“克服”(不再提它)、“突破”(反思后走出它的阴影)的往往是令人羞耻,不堪、不愿提起的事情。德国有这样的过去,不少别的国家也有,但德国人面对过去更为认真,反思也比其他国家彻底。但是,并不是所有德国人都有同样的反思,在他们中间存在许多关于如何面对过去的分歧。

一般来说,面对过去有四种不同的态度。第一种是重新诠释,例如,日本人重新诠释他们二战期间在中国大陆、台湾、东南亚的侵略和暴行史,又例如,在中国有人用“前三十年后三十年”论来“重新看待文革”。第二种是用封闭的办法来“冷藏”过去,把它当成禁忌话题,其中的许多人物与事件都成为禁区。第三种是刻意与过去划清界限,彷佛历史在某一个时间点上突然断裂,不再连贯,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民则在同一时间变得与过去无关。二战后德国分裂为东、西德,东德采取的就是这种方式。第四种是积极面对过去,西德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从历史、法律、人权等角度来反思纳粹统治的过去,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西德的“面对过去”有它自己的特征和障碍,因为记忆者中许多都是纳粹的二代,他们碰到的问题之一便是如何对待个人亲情与公共道德责任之间的冲突。这正是施林克在《朗读者》中展现的一个重要主题。在这一点上,施林克与君特·格拉斯有所不同。虽然格拉斯的作品常被归类于德国面对过去运动的一部分,但他自己却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面对过去”这个说法暗示了某种与过去妥协。施林克并不认为面对过去就一定是与过去妥协,但是《朗读者》的说故事方式却还是让不少批评者觉得,施林克就是在与过去妥协。是否与过去妥协的问题并不只关系到施林克一个人或《朗读者》一部作品的倾向,而是指向另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那就是,后代人可以如何在不割舍个人对父辈亲情的情况下,对父辈参与造成的集体灾难记忆保持应有的记忆并作出应有的道德评价和反思。

 

  第二代人的人伦和记忆伦理困境

 

德国战后第二代人不得不从父辈犯下的德国罪过继承沉重的罪感,他们中有许多人处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一方面不能割舍个人的亲情,而另一方面则不能对“德国罪过”无动于衷。伯格因与汉娜的亲密关系而陷入了这样的困境。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困境,而是他那一代人的缩影,他说,“我因为爱汉娜而受到的痛苦,可以说也是我这一代人的痛苦,是德国的命运。我犯下了爱一个罪犯的罪。”在德国战后的第二代人中,谁又没有爱过与纳粹有关的人呢——要么是他们的父母,要么是其他的亲人或朋友。这种无可避免的个人之“爱”中,是否包含着某种罪过呢?

从题材到艺术表现,“我犯下了爱一个罪犯的罪”构成了《朗读者》故事的基调。故事开始的时间是战后的1950年代,叙述者伯格得了“黄疸病”(电影里改成了“猩红热”)。黄疸病(yellow mania)的“黄”引起人们对受迫害的犹太人必须佩戴黄色犹太星臂章的联想。伯格是在秋天得病的,到第二年春天才康复,“在旧的一年里,天越来越冷、越黑,我也就病得越重。一直要到新的一年来临,我的病才渐渐好起来。”这在暗示,战后的德国病了,要得到治疗才会渐渐好起来。

伯格与汉娜的关系充满了道德焦虑和矛盾。伯格偷窥汉娜换衣服,满心羞愧地逃走,但又被她吸引,偷偷回来见她。他问自己,“我受的道德教育都被颠倒了吗?……如果以欲念注视某人与满足欲念一样地坏,……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行动去满足欲念?……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欲念让我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道德思考,使我的罪感不再发声。”一个人做一件事,意愿和行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做了错事,罪过是属于意愿,还是属于行为呢?

意愿与行为的问题困扰着伯格,对人道灾难记忆来说,这也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罪过责任问题。伯格说:“我不是说考虑和决定不影响行为,而是说,行为并不只是考虑或决定的结果,行为有它自己的理由。”这同样也是战后二代在思考“德国罪过”时必须面对的问题。一个人意欲犯罪而并无行为,是否与他确有犯罪行为犯下同样的罪过呢?这是一个道德问题,也是一个神学问题,多少世纪以来都没有明确的解答。奥古斯丁和《圣经》福音认为,这二者没有区别。但是,也有人认为,一个人想取不义之财与他真的去贪污或偷窃,在有所行动与没有行动之间是有区别的。同样,人们也会有这样的疑问:一个人在自己并不想犯罪的情况下犯了罪,——如汉娜在并不想杀死那300名犹太妇女的情况下,造成了她们的死亡,或者如“文革”时的“红卫兵”因为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而残害或者甚至杀害了他人——,他犯下的罪是否就比出于自己动机的作恶轻一些,或者根本就不必追究,也无从追究呢?所谓的“无心之罪”与“有意犯罪”的界线又在哪里?在确定人道灾难的罪行归属和量刑轻重时,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不只是“身不由己”做坏事(无犯罪动机而犯罪)的问题给伯格带来困扰,令他同样困惑不解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应该如何对待“因为爱国家而不幸做了坏事”(因良好动机而犯罪)。国家常被比喻为“祖国母亲”,这在《朗读者》中成为一个明显的隐喻。汉娜比伯格年长21岁,伯格不止一次地想,“她可以做我母亲了”。小说叙述里不断提到“奶”,在电影里有两次明显与奶瓶有关的镜头。第一次是伯格为汉娜取煤的时候,他走进屋子,看到汉娜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个牛奶瓶。第二次是汉娜不辞而别之前在水龙头下冲洗牛奶瓶。两个主角的亲密关系开始和结束的时候都出现奶瓶。但是,喝奶的不是伯格,而是汉娜。汉娜是个“可以说是母亲”,但又不是情理中母亲的母亲。伯格与这位“母亲”的关系成为德国战后二代与“德国母亲”关系的象征。这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变得更加清晰。

《朗读者》后半部的时代背景是1960年代后期,即汉娜离去8年后伯格成为法律学生的时候。这时候德国正在进行对纳粹罪行第二阶段的追究,起诉一些并非纳粹要人的普通罪犯。历史上称为“法兰克福审判”或“第二次奥兹维辛审判”。被起诉的是一些中、下层的奥兹维辛集中营看管,如何给他们定罪同时成为一个法律和道德责任的难题。《朗读者》中的历史细节是真实的。奥兹威胁集中营的8000纳粹工作人员中,经法兰克福审判而定罪的只有19人,其中只有6个被定谋杀罪。故事里的那6个谋杀罪犯中,判刑最重的便是汉娜(无期徒刑,西德没有死刑),而她偏偏是一个因为“不识字”才“不经意”犯罪的普通女子。伯格是这么想的,“不,汉娜并没有选择犯罪,她是不想在西门子工厂被升迁,这才误当了(集中营的)看管。”在德国,1960年代后期的青年人大多非常激进,号称“1968年的一代”。他们认为只追究极少数纳粹分子的罪恶,不过是表面文章地对待过去,反而让太多的人有了逃避责任的可乘之机。伯格感觉到来自他们的压力,他叙述道,“我们讨论班里的学生把自己当作是激进的追究者。我们都谴责自己的父母,为他们觉得羞耻,尽管1945年以后他们并没有干坏事,而只是宽容地对待他们当中那些曾经犯有罪行的人而已。” 这样一种“宽容”在伯格的同学看来是一种道德羞耻,但对伯格来说却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情况看起来似乎与中国“文革”后相似,其实并不相同。与德国情况相似的是,“文革”结束后,那些打手和积极分子们成了“普通人”。他们周围的人对他们并不责备,也不追究。与德国不同的是,“文革”后的一代对前一辈人,尤其是自己父母和亲朋好友的罪过从来没有做过认真的思考,更谈不上有什么道德困惑或焦虑。直到2013年才有一些前红卫兵为自己当年罪过向受害者道歉,其中有山东的刘伯勤、安徽的张红兵、河北的宋继超、湖南的温庆福、山东的卢嘉善、福建的雷英郎,陈毅元帅的儿子陈小鲁。虽然他们的忏悔行为获得不少赞同,但许多人对此采取道德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的态度,认为他们不过是借忏悔来为自己沽名钓誉。对有的人来说,“文革”甚至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被明目张胆予以颂扬。有的地方出现了所谓的“红卫兵餐馆”。大门是五角星形,迎面而来的是工农兵大型雕像,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文革时期流行的各种红色标语。天花板贴满了放大的文革时期的各种党报头版。服务员穿军装、背军用包、戴红臂章,活脱脱的红卫兵形象。餐厅还推出文革歌曲和舞蹈表演,由红卫兵举着毛泽东画像和语录,拿着红缨枪和大刀,在震耳欲聋的东方红歌曲中,表演忠字舞、样板戏。这种事情对记忆过去的德国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事实、解释和日常生活

 

对伯格来说,他的情人汉娜的罪行可能有两种解释。第一,汉娜是因为偶然,而不是自己的选择而加入纳粹的。她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一个值得同情的文盲(“文盲”在教育普及的德国简直就是难以令人置信的事情),这样一个好人在那些残忍的刽子手中是一个例外。如果她并不是一个“真的”纳粹。那么伯格爱上她也就不再是一个“该不该爱上一个纳粹”的道德问题。第二,她和许多其他人一样,是环境的受害者,她参加党卫军不是因为认同党卫军的世界观或政治意图,而是为了找一份工作,是生存需要。

这两种解释都是从生活环境去看待一个人所犯的罪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样的解释所表现出来的“理解”会不会对犯罪的“事实”起到淡化的作用?历史解释者在对过去罪行表示理解的时候,对无辜的受害者负又负有怎样的道义责任?历史学家在解释中所依据的所谓“事实”是确实的“可证事实”呢,抑或原本就是由主观看法拼合而成的“事实”?历史学家们的道德判断又会如何影响他们对事实的确定和选择?这些都是思考过去罪行所不应回避的记忆伦理问题。

长期从事纳粹罪行研究的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夫·勃朗宁(Christopher Browning)指出,历史研究中的“可证事实”与“解释”之间并无绝然的区别界限,差别主要是程度的不同。[iii] 有的“解释”是比较明显的,例如,把屠杀犹太人视为德国人在多种影响下“必然”或“自然”会有的行为,它强调德国政治威权主义的文化影响、德国人所受到的反犹主义思想洗脑、他们在极权统治下的生活和社会环境等等。有的“解释”则不那么明显,例如,历史学家所使用的“杀害”一词,它不一定是指枪杀无辜受害者或把他们赶进毒气室,而是也被用来指以其他方式造成他们非正常死亡。“自然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因此成为理解“杀害”的关键。例如,历史学家阿诺迈尔(Arno Mayer)说,在奥兹维辛和欧洲其他地方,大多数犹太人是死于“自然原因”——疾病、饥饿、精疲力竭。勃朗宁指出,这看上去是“可证事实”,但是,这种生活状态是由于纳粹的残酷统治所造成的,因此,将这些看成是“自然死亡”而不是“非正常死亡”,是一种“解释”,而非“确实事实”。这样的解释可能起到为纳粹开脱罪责的作用。[iv] 同样,2013年江苏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孙经先在《中国社会科学报》第492期上发表《饿死三千万不是事实》的文章,称中国的大饥荒年代,只有250万人是"营养性死亡"。孙经先断言,很多研究者所称的饿死数千万人只是猜测, “三年困难时期,我国一些地区出现的是‘营养性死亡’现象,‘饿死三千万’不是事实。饿死的只是一小部分”。文章发出后,“营养性死亡”迅即成为网络热语, 引起人们普遍的反感,他们认为孙经先这是在蓄意为造成大饥荒的罪行开脱罪责。

历史学家们对什么是纳粹杀害犹太人的“命令”,也有事实和解释的争论。这涉及到,究竟是一个或一种命令,还是多种命令的混合?到底在什么意义上说是“希特勒的命令”?有历史学家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自上而下发布的希特勒的命令。[v] 然而,他们所说的“事实”其实未必就是事实,因为强调“希特勒的命令”本身就一种对“命令”是“自上而下”的解释。而且,世人并不能因为历史学家们没有找到希特勒的命令就断定它一定就不曾存在过。

二战后,在追究罪责和审判罪犯的许多法律定罪过程中,一再出现“确证事实”的问题,如1960年代的法兰克福奥兹维辛审判、1980年代美国对前纳粹人员的押解遣返。在这些法律程序中使用的证据(目击证人的证词、文件、物证、和辅助证据)都被视为“确证事实”(历史学家们使用的也是这种性质的材料)。如果要否定这些证据,则需要提供反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的事实”材料。然而,强调“确证事实”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对具体个人具体罪责的判定问题。

在涉及“普通人”的罪行问题时,不仅“事实”与“解释”的界限常常不明,而且还涉及到“日常生活”环境的作用和影响。1980年代,在德国纳粹研究中出现了一种叫“日常生活历史”(Alltagsgeschichte)的研究方法,不少历史学家对此感到不安。他们担心,把纳粹罪行看成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行为,会使罪行变得“正常”,进而因平淡化而显得可以接受。他们认为,对生活在纳粹制度下的普通人所犯下的罪过,日常生活历史表现出来的“理解”往往显得超过了“责备”。

这样的历史研究会不会因为注重于普通人生活的“正常”而淡化他们纳粹罪过的反常性呢?勃朗宁认为这样的顾虑是不必要的。他指出,日常生活史可以揭示纳粹的罪恶统治是如何渗透到普通德国人的日常思维、行为和生活方式中去的,而这正是他们犯罪的根本原因。他自己研究那个由普通人组成的警察101团的历史便是以此为目的。这个警察团对犹太人进行了大规模的杀害,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在当时的德国,正如一名警察团成员自己所说,不过是“家常便饭”(our daily bread)。[vi]

历史学家的“日常生活史”研究是否会起到淡化纳粹罪恶的作用,关键在于它要揭示什么,也就是说,它分析和解释日常生活,问题意识是什么。通过确定研究目标,历史研究是可以把“事实”与“解释”结合到在一起的。“日常生活史”对历史叙述者提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看待历史解释中所包含的那种“设身处地理解”,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移情”(empathy)。美国分析心理学家和作家罗伯特·利夫滕(Robert J. Lifton)的《纳粹医生们》(The Nazi Doctors: Medical Killing And The Psychology Of Genocide)一书曾引起对这个问题的争论。美国心理学家和作家布鲁诺·班特海(Bruno Bettelheim)对此书的选题和写作方式表示遗憾,他写道:在读这本书时,“我只是去理解囚犯们的心理状态,而避免去理解党卫军的心理状态——因为随时都有这样的危险,你充分理解党卫军的心理状态,也就跟原谅他们差不多了。……我认为,有的事情是非常邪恶的,我们的任务是摈弃和防止这样的事情,而不是试图以移情的方式去理解这样的事情。”[vii]

理解和移情的问题在《朗读者》对汉娜这个人物的处理中也很突出。这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文学作者则必须对人物有所理解,也必须通过叙述者把这种理解清楚、生动地说出来。而且,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必然需要作者和读者在相当程度上愿意,也能够为他或她“设身处地”,并有所“移情”。这种“理解”是否意味着接受、原谅甚至辩解呢?对此,不同的读者肯定会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因此也就不可避免会有分歧和争论。因此,这样的文学“理解”也可能被看成是一种蓄意利用“读者同情”的“记忆政治”(Erinnerungspolitik),悄悄地把文学人物扮演什么角色和有什么罪过搁了到一边。《朗读者》中的伯格这个人物便道出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我想对汉娜的罪行既给予理解,同时也予以谴责,但是,这样做太可怕了。当我努力去理解时,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即我觉得本来属于该谴责的罪行变得不再那么该谴责了。当我像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时,就没有理解的余地了。但是,在谴责她的同时我还是想理解她,不理解她就意味着对她的再次背叛。我现在还没到不行的时候。两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谴责。但是,两者都行不通。”

无论在文学还是在历史研究中,理解不应该等于接受,也不应该等于原谅。我们可以从勃朗宁对警察101团的历史记录和叙述找到这样的例子。要客观地展现纳粹对德国人进行思想毒害的历史事实,就不能将那些警察妖魔化。那些参与开枪屠杀的都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魔,而是活生生的普通德国人。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拒绝参与屠杀的普通德国人。勃朗宁对此写道,“我必须承认,在这样的境遇中,我既可能是一个刽子手,又可能不当刽子手——这两种情况都符合人性。这样我才能尽可能地理解和解释这两种人的行为。我所不能接受的是这样一种老生常谈,那就是,理解就等于辩护,理解就必然原谅。(历史的)解释并不是找借口辩护,也不就是原谅。如果认为历史学家必须谴责作恶者的行为,不需要对他们有所理解,那么我就不可能写这个历史了,所有关于作恶者的历史也都只能是单面漫画式的了。”[viii]

单面漫画式的历史或文学都是肤浅、教条、僵化的记忆,它也许可以给过去罪恶为什么发生提供一个方便的解释。这种解释(如“四人帮”和“林彪集团”是“文革”失控,造成空前人道灾难的原因)是无法令人信服的,更不要说为防止未来再出现类似的灾难提供真正有用的教训思考了。作恶者们都有自己的个人故事,这些故事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作恶原因和所作之恶。这些对后代记忆都有很大的教育意义。这种对个人故事的了解并不等于原谅。在道德失去支配和非道德占据上风的大环境里, 经常有人因恰巧有某个遭遇而牵涉到某些事情中去,或由于某种偶然原因而开始做了坏事,从此陷入到作恶中去。这么看待他们的遭遇,并不等于原谅他们做下的恶行。对于后代的历史记忆来说,如果当事人说出自己的故事,故事的力量可能超过历史教科书的课堂教学效果。这对于说故事的人自己也可能是一种虽不宽恕自己,但可以减轻罪感的解脱,正如《朗读者》结尾处伯格所说的,“也许我写出我们的故事是为了从它得到自由,尽管我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如此。”

 

  文学帮助后代记忆

 

在德国,以历史教科书和学校活动为主的“德国罪过”教育似乎并不总是可以取得预期的成效。然而,《朗读者》这样的文学作品却是一次又一次激发了人们对“德国罪过”诸多问题的讨论。《朗读者》不属于见证文学,而是与另一类文学作品有关。《朗读者》是“面对过去”文学的延续,最早在德国“面对过去”的文学代表作品有君特·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其中以《铁皮鼓》(1959)尤为著名(虽然格拉斯本人并不承认与“面对过去”的关系)和齐格菲·蓝茨(Siegfried Lenz)的《德语课》(Deutschstunde)(1968)。这些都是以纳粹期间的儿童成长为题材,由此深入思考了那个疯狂时代德国人被扭曲的人性。

在战后的德国,学校里的历史教育是整个社会“面对过去”公共教育的一部分。德国各地有许多纪念大屠杀的公共建筑,像达豪集中营(Dachau),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伯根-贝尔森集中营(Bergen-Belsen)这样的地方也都作为纪念处所或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并成为小学和中学生历史教育的场地。1999年德国政府所在地从波恩移到柏林,大屠杀纪念馆(Holocaust Memorial)被设计为新政府大厦建筑的一部分。这个博物馆有个非正式的名称,叫“Holocaust Mahnmal”,“Mahnmal”一字虽然是“纪念馆”的意思,但比一般的“纪念馆”(memorial)更具有明确的“教训”、“警示”、“催促”、“力劝”等含义。

“面对过去”不仅涉及追究和谴责希特勒领导下的纳粹所犯下的罪行,而且还包括在文化、宗教、艺术、哲学、科学、教育等领域中反思普通德国人与纳粹的妥协、合作甚至共谋。“面对过去”因此既要追究国家政权和领导人的责任,也要尽可能辨明普通 德国人在“德国之罪”中扮演的角色。忽视或放过后面这一部分的“面对过去”是不充分的,因为那无法真正懂得一个曾经孕育过欧洲启蒙的民族怎么会如此顺从地跟随纳粹政权,自然也就无法从中接受永远的教训。

尽管“面对过去”对德国社会起到了很大的反思教育作用,但许多对历史缺少体会的青少年却认为这不过是一些“大家都在讲的老生常谈”,并对之产生厌烦和逆反心理。1995年底,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集中营解放50周年纪念之际,《纽约时报杂志》刊登了德国戏剧家和小说家彼得·史耐德(Peter Schneider)的文章《祖父之罪》。在这一年的一些纪念活动中,史耐德与大约300名德国青年有过交谈,他们的年龄在1523岁之间,按我们的说法,应该是70 的那一代。史耐德问他们对大屠杀知道些什么,怎么看待德国的这段历史。他发现这些青少年对他提出的问题并无反感,对战时发生的事情也相当了解,这是因为学校课程中都有介绍大屠杀的内容。

但是,当史耐德谈到道德责任问题时,这些青少年的反应却令他感到意外,他们有的认识不清,有的则干脆表现出全不在乎的样子。一个男孩在谈到 离他家不远的拉文斯布吕克(Ravensbruck)集中营时说:“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他们焚烧他们(犹太人),真有意思,真有趣。”另一位家住在离萨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集中营不远的女少年抱怨道,她学校的班上每年都有集中营的纪念活动,“所有那些‘你必须看这个’,‘你必须有这个感受’的东西,我已经受够了”。史耐德告诉一位12年级的学生,在战争结束前几天,在他家乡有集中营的囚犯在试图逃跑时被当地居民捕获,他们毒打并枪决了这些囚犯。史耐德问这位学生对此有什么想法,他回答道,“你自己当时不处在那种境地,所以你无权评判他们。今天我当然会说,‘别开枪!’但我不评判那些不这么说的人。”[ix] 即使在一般认为重视纳粹记忆的德国,记忆教育仍然是一个不断出现新情况、新问题的长期过程。

出生于1940年的史耐德本人就是战后记忆第二代的一员。在德国人中,他是很幸运的,他父亲是一位作曲家和乐队指挥,在二战时,虽然不是一个抵抗战士,但却是一位和平主义者。史耐德回忆自己第一次听说“反人类罪行”的情形。那是1960年代中期,差不多就是在法兰克福奥兹维辛审判的时候,他和弟妹们都参加了1968年的学生运动。他回忆道,“就在我们反叛的时候,我们也尽力保护自己的家庭。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父亲这个显然该问的问题:当犹太人音乐演奏者一个个被清除出乐队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 史耐德认为,一方面,不能忘却和原谅,另一方面,不能满足于道德责备,在这二者间取得某种平衡的就是“理解”和“了解”。记忆第二代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道德困惑和进退两难的处境:怎么在爱父辈与评判他们的道德罪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和承受方式。[x]

1944年出生的施林格也是记忆第二代。和史耐德一样,他的父亲也不是一个纳粹。他在一次访谈中谈到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是一位神学教授,第三帝国时失去了他的教席,成为“认信教会”(Confession Christians)的牧师。从1930年代初开始,亲纳粹的国家社会主义基督徒已成立“福音基督教”( Evangelical Nazis ),后正式改名“德国基督教”( German Christians ),成为日后希特勒操控全国基督教团体的政治工具。“认信教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还是吸引了许多把信上帝看得比信元首更重要的信徒。施林格没有提到他父亲是否有所妥协,但他知道,他父亲是不可能正面对抗的。因此,他也与史耐德一样,需要在爱父辈与评判他们的道德罪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和承受方式。他将此视为记忆第二代特有的困境,他说,“我想,到了第 三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因为纠缠在这种罪感里是具体而特殊的,有这种罪感是因为与自己熟悉的人有爱和尊崇的联系。当这些人不再活着的时候,个人罪感也就没有了。第三代与他们祖父间的联系已经模糊和稀薄得多。到第四代的时候,我想就不会有这样的罪感问题了。当然,对历史中发生的罪过仍然不能漠然处之,用‘坏事变 好事’,‘具有合理性’来为之辩解。对历史上暴君的暴虐统治,也是这样的。”[xi]

《朗读者》是关于施林格这一代人和他们记忆经验的故事。他们一向听从父辈的教诲,尊崇他们,信任他们,后来却又发现了他们以前所做过的坏事。这是一种十分沉痛的经验。对他们来说,笼统地从道德上谴责前一辈人,为了自己的良心清白,道德高尚,而与父辈划清界线(如中国阶级斗争时代的“与家庭划清界限”),并不是一种现实和理智的选择。过去与现在是交织纠缠在一起的,不可能做这种简单的切割。《朗读者》让我们看到,文学作品的复杂性使得简单化的道德指责既不适用,又曝露出其形成的原因。《朗读者》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引起了许多争议,其解答也未必都尽如人意,但它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而提出问题的方式(他用文学来叙述的那个故事)则因独具匠心而富有冲击力。

对《朗读者》的批评往往出于对文学过高或过多的期待。然而,在人们的生活中,文学只是施林格所说的多种道德机制(moral institute)中的一种。文学的多样性,包括许多冒充为“文学”的文字,使得文学这个“机制”对人并不总是有积极的道德影响。阅读文学是否能成为一种好的道德影响,在很大程度上与阅读什么文学有关。纳粹统治时期也有文学——诗歌、小说、戏剧,但那是纳粹统治的宣传工具,它使人充满了偏见、仇恨和暴力。施林格说的不是这种“文学”。在《朗读者》里,伯格为汉娜选择并朗读的文学是经过仔细选择的——荷马、契科夫、海涅、卡夫卡等等。汉娜自己找来阅读的更是一些犹太人幸存者的文学作品——普里莫·莱维、埃利·维赛尔、让·艾默里(Jean Améry)等等。文学这个机制之所以能对汉娜产生积极的影响,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战后德国的整个政治文化和社会价值开始朝正确的方向发生变化,并且这种变化一直能得到持续。

只有那些对人类道德灾难历史有认真反思的文学作品才能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记忆伦理和道德选择问题。《朗读者》属于这一类的作品,无论这部作品带来怎样的争议或者批评,它都是一部只有在德国认真反思纳粹罪恶的环境中才有可能产生的作品。施林格说,“孤独的人最容易被不道德的环境所淹没”,每个人的道德感都“需要参照点,需要有他可以与之联系的体制——如家庭、教会。对有的人来说,则是共产党、贵族或其他某种体制”。[xii] 用文学来提出记忆和道德问题是暗示性的,而学者和批评家的解读则又使得那些原本用隐喻或寓言提出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文学家和文学创作提出问题的方式是其他思维方式不可替代的。当大的体制缺陷(如严酷的政治气候、僵化的意识形态、社会中蔓延的冷漠麻痹和犬儒主义)特别严重的时候,文学的思考力和道德文化体制影响就可能会被消灭(如在“文革”时期),即使存在,也会相当微弱(如当今的中国)。但是,这应该是人们更加需要优秀文学,而不是就此抛弃文学的理由。



[i] Ruth Franklin, A Thousand Darkness: Lies and Truth in Holocaust Fi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201.

[ii] Ibid.

[iii]  Christopher R. Browning, “German Memory, Judicial Interrogation, and 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 Writing Perpetrator History from Postwar Testimony”. In Saul Friedlander, ed., Probing the Limits of Representation: Nazi and the “Final Solutio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32.

[iv] Arno Mayer, Why Did the Heavens Not Darken? The “Final Solution” in History.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8, p. 365.                     

[v] Martin Broszat, “Hitler und die Genesis der ‘Endlösung.’ Aus Anlass der Thesen von David Irving,” Vierteljahrshefte für Zeitgeschichte, 25, no. 4 (1977), 730-775. Hans Mommsen, “Die Realisierung des Utopischen: Die ‘Endlösung der Judenfrage’ in ‘Dritten Reich,’” Geschichte und Gesellschaft, 9, no. 3 (1983), 381-420.

[vi] Christopher R. Browning, Ordinary Men:Reserve Police Battalion 101 and the Final Solution in Poland.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2.

[vii] Bruno Bettelheim, “Their Specialty Was Murder,”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October 15, 1986, p. 62.

[viii] Christopher R. Browning, “German Memory, Judicial Interrogation, and 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 p. 36.

[ix] Peter Schneider, “The Sins of the Grandfathers”.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December 3, 1995. http://www.nytimes.com/1995/12/03/magazine/the-sins-of-the-grandfathers.html?pagewanted=all&src=pm

[x] Ibid.

[xi] “Bernhard Schlink interviewed by Eleanor Wachtel,” Queen’s Quarterly, 106: 4 (Winter 1999): pp. 544-555.

[xii] Ib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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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

徐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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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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