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真话,发誓无用
徐 贲
有报纸刊登了一篇《党员相信党性如同基督徒相信“上帝”》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个事例:“一位老革命,在敌人面前坚贞不屈,谈笑从容。有一天,却不得不在自己的队伍中为自己辩诬。在被认为孤证难求时,他艰难而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我以党性保证’。如同基督徒心目中的‘上帝’,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以‘党性’为自己作保,在神圣性上,丝毫不逊于基督徒‘向上帝发誓’”。
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基督徒以上帝之名发誓是一种罪过,不是好基督徒该做的事,好的基督徒是不会以上帝之名来发誓的。基督教的第三诫就是,“不可妄称耶和华—你神的名;因为妄称耶和华名的,耶和华必不以他为无罪。”不可以主上帝之名轻发誓愿,不要在不必要或者不合适的情况下提念上帝的尊命。这是每个基督徒都知道的,也应该遵守的。如果基督徒真的相信上帝,他们就该照上帝的话去做。那些偏偏不照这话去做的,作出很信神的样子,以神之名发誓来显示自己信仰的,表现出来的不是比其他基督徒更大的虔诚,而是背弃和伪善。
不仅如此,基督教还反对一般的发誓保证,因为说真话的人是不需要任何发誓保证的,他的正直,他的话便是“真”的担保。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能担保自己说的是真话,那又怎么能期待神来替他做担保呢?神能使假话变成真话吗?如若奸佞之人说了谎言,又令人信了,难道还要神为他的恶行担负罪责?《圣经》“雅各书”说:“我的弟兄们,最要紧的是不可起誓。不可指着天起誓,也不可指着地起誓,无论何誓都不可起。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免得你们落在审判之下。”(5:12)发誓担保的关键不在于要避免发誓,而在于要说真话,“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
“马太福音”说,“但是我告诉你们:根本不可起誓。不可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神的宝座”(5: 34),不能指天起誓,那是因为,“耶和华在他的圣殿里,耶和华的宝座在天上,他的慧眼察看世人。”(诗篇 11:4),“人指着天起誓,就是指着神的宝座和那坐在上面的起誓。”(马太福音 23:22)指天起誓也就是指神起誓。“马太福音”对为何不要起誓的解释与“雅各布书”是一样的,说真话就可以了,如果别人不相信你,那么,一定是你的信用有问题,或者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把神牵扯进去是一种亵渎,“你们的话语应该如此: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马太福音 5:37)
《圣经》里确实有呼吁神的地方,如“我呼吁神给我的心作见证,我没有往哥林多去,是为要宽容你们。”(哥林多后书 1:23)“我写给你们的不是谎话,这是我在神面前说的。”(加拉太书1:20)因此,发誓保证在基督教里是个富有争议的问题。有的人认为,基督徒是不该发誓的。有的人认为,只有虚假的发誓才是该禁止的。有的人认为,只有以神之名的发誓才是亵渎,其他的发誓则没有害处。但也有的人认为,一切发誓都是有害的,人们以“代替物”(surrogate objects)发誓,稀奇古怪,如“以耶路撒冷之名发誓”,“以右手发誓”,“以自己的脑袋发誓”。反对以任何“代替物”发誓的神学家们认为,不管是天、地,哪怕是人的一根头发,一切之物皆可归结到神,神创造了一切,以任何东西发誓都是亵渎。
基督教的一些重要教派,如清教的贵格会(Quaker,又称公谊会或者教友派),门诺派(Mennonites,16世纪初宗教改革时期的新教派别之一,由德国神父门诺·西蒙斯在荷兰和德国创立)都坚决反对以任何形式发誓。俄国伟大的文学家托尔斯泰是一位非常虔诚的教徒,他认为,基督教反对一切形式的发誓,“马太福音”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认为,所有法庭的起誓仪式都应该废除。
有研究者发现,从古到今,发誓最多的地方是市场,市场是人们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讨价还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各自怀着鬼胎,却又要对方相信自己非常真诚,说的是真话。法庭用起誓来限制伪誓,也是为了尽量让证人说真话,但起了誓又说谎的人却还是数不胜数。所以,对于防止说谎,发誓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更不能对人有所积极的道德教育。
需要发誓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信任,只能用发誓来代替人自己的正直和可信。在不能说真话,说真话会带来麻烦甚至灾祸的地方,发誓又能有什么用呢?在需要发誓的地方,真话机制和信任机制其实都已经坏掉,但人们依然假装发誓有可以代替说真话的功能。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诚实”。例如,那位老革命之所以被“诬陷”,是因为党组织的“真实”功能已经坏死,为什么他说的真话没有人相信呢?为什么假的反而比真的更让党组织“信得过”呢?那些整他的人们都是组织信得过的人,也是有党性的,但党性并不能担保他们一定说真话,一定不做坏事。
因此,无论是要证明“真”还是要表白“诚”,都不应借助发誓。发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要避免发誓,而在于要说真话,说真话的前提是每个人都有说真话的自由,说真话有人相信,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有能判断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的环境和机制。基督教把发誓视为一种严重的罪过,不仅是因为发誓者亵渎了神的名字,而且更是因为发誓者为了自我利益,伪善地把说“真话”设计成一个表演虔诚的机会。有的政治组织欢迎,也非常需要这种伪善的或近于伪善的忠诚表白,但神不需要,不但不需要,而且还禁止这么做。神性与任何抽象拔高的政治崇拜和盲信都是不能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