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微博”：三议“微博”和“说理”

徐 贲

有人说，微博是新生事物，如果认为微博不适用于“说理”，那是认识不足，是不能接受新生事物。的确，微博是电子时代的大众传媒新事物。广大的人群能够如此方便、快捷地运用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物件，接受和发送信息，与他人形成一种共同的“人群”关系，怎么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新事物呢？

然而，仅仅这么看微博，只是一个工具意义上的新事物。新工具可以引发新观念，但并非必然如此。“文革”时期，即使在农村地区，也掀起过“家家通广播”的热潮，每家都装一个有线广播盒子，但盒子说的话是和报纸上一样的。传媒工具并不能自动产生信息，产生信息的是人，而人是用语言来产生信息的。

在微博中，语言的变化是远远滞后于它的电子工具的。而且，那个似乎是微博最突出的新特征——对快速、广泛传播信息的需要——也绝非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新。即使在人类还在口耳相传地传播信息的时代，人类就已经有了这样传播信息的需要，他们虽然没有相应的传媒工具手段，但却并不缺乏相应的语言手段。

这个语言手段就是压缩的微型话语，可以说，古代的微型话语就是古代的微博。便于记忆、流传的民谣、谚语、格言、箴言、警句、对子、顺口溜、诗句等等便是古代微博的语言手段。它们虽然都可能包含某种可以称作为“理”的内容，如具有普遍价值的经验、道理、体会，但都不是现代社会需要的那种公共说理。

就语言而论，今天的微博并不比古代的微型话语有太大的创新，也不见得比那些古代的压缩语言更能独自承担公共说理的重任。与古代的微型话语一样，今天的微博必须借助一种特别能够广为传播的压缩语言，而这种语言的表达和情绪效果与公共说理的要求并不完全符合，有的甚至还有所违背。

微博使用的语言经常借助一些能够产生两种特殊语言效果的手段，那就是愉悦感和冲击力。

愉悦感不是指说好听的，奉承听众的话，而是指，用能讨他们喜欢的方式来说话。顺口溜式的语言便是一个例子。顺口溜在形式上多用对仗、谐音、双关、比喻等修辞手段，并具有用字精炼、合辙压韵、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易传易记、幽默风趣等艺术特征，再加上是老百姓抒情言志、褒贬时风、抨击时弊、表达爱憎的内容，自然能够广为传播。

然而，由于这种微博的信息量极小，为了加深印象、提高效果，有的使用者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在借助一些具有冲击力的表达方式，如偏激、夸张、煽情，使用激烈的情感字词，乃至粗陋芜鄙、污言秽语、谩骂侮辱。这些话语使用方式都与理性、平和、逻辑的公共说理不相符合。

微博追求的是一种与说理不同的说服效果。达到这种效果的时候，读者感觉到的主要是一种情绪上的“痛快”，而不是认知上的“明理”。当然，这不是说，这二者就不能统一，但在微博的形式里却很难做到。

古代演说术也很讲究在听众那里形成一种有利于说服的情绪。亚里士多德就认为，紧凑的句子会利用对比、反衬，能比松弛的句子“讨人喜欢，容易记忆，容易理解”。他还说，演说词有了格律，就会分散听众的注意力，而变得没有说服力，可是，“没有节奏，……也会不讨人喜欢。”

亚里士多德还特别讨论了“格言”的问题。格言是一种“对一般事理的陈述，……而且是对行动的陈述，说明人们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的陈述不是完整的说理，因为它往往是去掉推理以后“剩下的结论或前提”，他举例道，“一个头脑很清醒的人，决不应当把他的子女教养成为太聪明的人”。这样的格言“必须加上理由和原因”，才能成为说理的推理，例如，“因为太聪明，就会被骂成书呆子，或招惹恶意嫉妒”。亚里士多德说，格言“如果与一般人的意见不合或引起争论，就需要加以证明；如果与一般人的意见没有什么不合，就不需要解释语，因为它们是众所周知的。” 一些常被引述的警句也是如此，例如“权力是腐败，绝对的权力是绝对的腐败”，这句话就可能需要有所解释（“‘权力’指的是没有制衡和有效监督的权力”）；而“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是人们都能明白的，因此不需要解释。

格言、警句是压缩性的语句，也是便于转引和广泛流传的微型文字。今天微博上的精彩文字也差不多。文艺复兴时期最具影响的书之一就是伊拉斯谟(Erasmus)的《格言集》，经他不断扩充，到他1536年去世，已经收了 4,251条。说不定过两年，有心人广为收集，编成一本当今网络的“微博荟萃”，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这仍然只是微博荟萃，而不说理文集。

与格言、警句、箴言等有思想营养的信息相比，今天的微博是一种产生巨量的临时性和无用信息的地方，而有保留价值的信息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有人提议不要忽略“微博的一个很大的弊端，信息的浪费，主要是有用的信息质量下降，无用信息量大。微博不乏深刻的内容，但一个个140字把这些系统的思想砍断了。情况是很多人想出一点什么就发微博，想出的东西基本上是140字内能表达的分量，或者是发完微博不再深入思考，思考不深入，即便是多条微博系统性也大大折扣。……微博是所有信息中长尾效应（long tail theory）利用最为低下的传播了。”这确实可以成为我们进一步探讨微博和说理的又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