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与“信仰”,所争为何?
徐 贲
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美国的无神论者和其他非宗教信仰者在首都华盛顿举行了“理性集会”(Reason Rally),号称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世俗运动集会”。这场大游行高举的是“理性”的旗帜,似乎在延续文艺复兴后17世纪的“理性”与“信仰”之争,但其实更是美国当前政治生态内部矛盾的一种显现。
在美国,宗教保守的民众一直是共和党的基本支持群体,而常常遭到忽视的是,那些非宗教信仰的民众已经成为民主党可以依靠的选民。2008年大选时,非宗教信仰选民支持奥巴马(民主党)和麦凯(共和党)的比例是75%比23%。那些“从不上教堂”的选民(占选民总数的16%)支持奥巴马和麦凯的分别是67%是30%。
尽管在美国不难找到保守的无神论者和自由派的福音教徒,但在“世俗进步人士”与“宗教右派”之间确实可以说是存在着某种“文化斗争”。这次理性集会至少标志,美国世俗论者们终于形成了某种联盟的关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然而,这决不等于说无神论在美国已经成为一种被大众接受的思想。在竞选的时候,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的候选人,都必须公开表白自己的宗教信仰。对于许多无神论者来说,挑选民主党而不是共和党的候选人,只不过是在两个都坏的当中,挑一个比较不坏的,因为一个不理睬无神论者的候选人毕竟要比一个公开敌视他们的候选人要稍好一些。在这样一种政治生态中,无神论只能打出“理性-世俗”而不是“非宗教信仰”的旗号。但真正的冲突仍然发生在理性与信仰之间。
理性与信仰之争原先是在哲学和神学的领域中展开的,最著名的便是十七世纪思想家帕斯卡尔对此的思考。在他那个唯理性主义刚刚兴起的年代,帕斯卡尔致力于维护人生命中最重 要的权利——信仰,这权利是植根于人的自由心灵。四百多年来,唯理性主义——那种追求物质、权力、享乐和建造各种乌托邦的理性——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生命中最高贵的心灵的追求,也不知造成了多少人间灾难。
在基督教传统中一直就有对理智(知识)与信仰关系的思考,17世纪的一位墨西哥修女Sor Juana Ines de la Cruz (1648-1695)就曾在她的《回答》(La Respuesta, 1691,英语翻译题为 The Response)中,表达了她对知识和信仰关系的思考。她因为是一位知识女性而受到教会的斥责和排斥。她辩护道,“我们看到,这本书(《圣经》)包含了所有的书,它的(神学)科学包含了所有的科学,所有的科学都可以学习”。她反对将知识与信仰对立起来,这是因为,运用理性可以帮助增强信仰,教义可以通过人的自由意志而得到更好的理解,没有自由意志的教义并不是真正的信仰。
开启了人类心智需要理性,但那并不是一种自以为是,排斥信仰的理性。理性的要素之一是人的自由意志,而坚信自由意志的神圣性,这本身便是一种信仰。今天,世界上许多人仍然上生活在各种枷锁之中——如卢梭 所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人在实际上并不自由的情况下,坚信人生而自由,人具有不容剥夺的自由意志,坚信人应该自由,这本身就是不能用经验或科学来实证的。除非人对自己的自由和自由的神圣性有信仰,他没有其他的办法来为自由和要求自由作出有力的辩护。
对自由的信仰,它不只是信仰,而且也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对人的自由的最强烈的渴望和辩述,发生在启蒙时代,本身就是闪耀着理性的光辉。理性让人类得以摆脱蒙昧,并开始实现自由民主的宝贵实践。政治哲学家洛克(John Locke)曾以理性——那种以人的自由为标志的理性,来说明三种不同权力的性质。第一种是“父权”,在父权下,儿童“尊敬那些由于自然、恩义或其他方面的原因应该尊敬的人们”(父母),而父母则有义务在儿童没有长大,尚未理智成熟的期间管教他们。“但是过了这个阶段,父亲和儿子,正像导师和成年之后的徒弟一样,都同等地自由了,他们同样地受制于同一法律。”
第二种是“公民社会的权力”,在这种权力关系中,每个人都必须“加入社会,并……具有理智与语言,继续社会生活并享受社会生活”。在这个政治性质的社会里,理智使得人们以自由选择的方式放弃一些自然权利,理智也使每个人成为讲理的,并在不强迫的情况下能自我约束的公民。
第三种是“专制权力”,它对待成年公民犹如家长对待理智不成熟的孩子,“这种神一般的君主……(自以为贤明并)应该享有专断的权力,……但是,贤君的统治,对于他的人民的权利来说,常常会导致最大的危险”,因为他使人民成为既不自由,又不理智的奴才,无限容忍专制者“随心所欲地为害人民的权利”。
由于公民是有理性的人民,国家的立法和执法都必须有公民的支持。政府用法律所统治的人民是由于他们自己的自由意志和理性考量,愿意被统治的人民。这是因为,政府不是父母,政府不是家长,而公民们更不是长不大的,理智发育不健全的孩子。理性成熟的公民有权利选举他们的政府,监督这个政府,要求政府维护公民们的利益。一旦政府不能起到这个职能,人民就有权更换这个政府。
理性的可贵在于它的怀疑精神,它怀疑的对象包括政府权威、公共权力以及一切形式的盲从和迷信。不过,它怀疑的对象应该包括它自己。如果它把自己视为确定无疑,不可怀疑,那么它就会变成固执的非理智。信仰的力量在于使人感悟到理智无法领悟的东西,但没有心灵和思想自由的感悟却会使人陷入狂热和盲信。一个国家的公民素质和思考水准往往反映在他们关心和争论的问题上。对理性和信仰的问题有所关注,有所争论,这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