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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美国报税季正式在119日启动,电视和媒体不断提醒民众尽早纳税。但是,想来大多数美国人会与往年一样,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报税的最后期限。美国历史学家恰尔斯·佩恩(Charles L. Payne)在《武力的历史》(A History of Force)一书里,把国家征税描述为一件值得美国人好好想一想的“令人难堪的事实”.

佩恩提醒道,我们应该把“税”(taxes)与“征税”(taxation 加以区分。人们对“税”多有抱怨,嫌税太高太多,但是,很少有人会追究“征税”的问题。征税被视为维持文明社会的必须之举,虽然令人不快,但不征税就不能建医院办学校,就养不起军队和警察,就没有公路和铁路,等等。征税已经被视为虽不如愿但绝对无法避免的事,如富兰克林所说,“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确定无疑,死亡和纳税”。佩恩提出征税的问题,不是建议将之废除,而是要我们看清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征税是政府用武力或武力威胁来支持的常规取财方式”。武力和暴力是征税制度存在的条件,如果暴力是一件坏事,支持征税制度的暴力也就同样是一件坏事。

2015810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房地产税能给百姓带来什么》, 称:从征税角度来说,税收是一种拔鹅毛的艺术,鹅毛肯定要拔,高水平的表现是:既把鹅毛拔下来,又不让鹅叫唤,或者少叫唤。 把征税说成是“拔鹅毛”,而且还是一门“艺术”,殊不知,这是在美化和夸耀一种经过伪装和合理化的暴力税收观。

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的财政学家科尔伯 Jean-Baptist Colbert1619-1683)提出了“鹅叫论”的征税观。科尔伯以勤勉、节俭闻明,对发展法国的制造业,把经济从濒临破产的边缘挽救回来出了大力。在他看来,财政是一种巧妙的手段(或所谓的“艺术”),要能"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科尔伯服务于一位专制君王,他的工作就是为国王敛财,竭尽所能地拔百姓之毛。百姓就是鹅,国王和他的国家就是拥有鹅群的主人(sovereign)。不要说是拔鹅毛,就算是要杀鹅、吃鹅、卖鹅,也一切都取决于主人的意志和利益。历史学家们大多认为,科尔伯确实是一位办税的能臣,但恰恰是他的才能却让国王越来越挥霍无度,百姓越来越贫穷。1789年爆发法国大革命,就是因为税收制度的积弊难改,最后终于因税收拔毛不公,鹅群痛苦不堪,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19世纪美国政治哲学家莱桑德·斯波纳(Lysander Spooner)曾提出一种有趣的国家-强盗类比,是关于人民用金钱交换政府保护的。他写道,“强盗只对他自己所冒的危险、所犯的罪行和所做的事情负责。他并不装作有权取走你的钱或是说‘取之于你、用之于你’。强盗承认自己是一个劫匪。他还没有厚颜无耻到自称是为了当“保护人”才强取他人钱财的程度。……再说,强盗抢了你的钱财,便放你离去,你也希望他放你离去。他不会一路上死乞白赖地跟着你,说因为保护你,所以他便是你的“主子”(sovereign)。他不会一再坚持要保护你,命令你向他臣服,为他服务,也不会命令你做这事,不准做那事,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勒索。强盗不会因为你不同意他的权威,或违背他的命令,就把你称为‘叛逆’、‘卖国贼’、‘国家之敌’,或因此将你无情处决”。

斯波纳的讽刺调侃指向一个经常被政府权力刻意模糊的事实,国家征税是在行使一种霍布斯所说的“利维坦”的权力,那是以暴力威慑为后盾的。佩恩认为,国家强行征税只宜当作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制度,“它暂时有用,但是,敏感的现代价值与古老统治术的苛刻暴力之间最终会出现冲突。在税收问题上也是这样。强制征收资金,用暴力来加以威胁,已经不符合现代价值观。从伦理上说,以暴力相威胁不符合我们对暴力的厌恶。从文化上说,它不符合人应当选择自己的目标和向往的原则。从政治上说,它违背政府应变得更善意、 温和的要求。由于税收在现代社会和经济秩序中扮演了一个中心角色,所以没有人愿意面对这个令人难堪的事实。”

把国家征税的暴力视为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还是一种值得夸耀的“拔鹅毛艺术”,这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不仅是不同的税收观,而且更是关于政治制度合法性的观念差别。看到征税是一种国家暴力,并不等于要求取消征税,这就像承认国家是暴力机器不等于要废除国家政府一样。历史学家的洞见不见得能改变美国的现实,但却能帮助更多的美国人活得更明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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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

徐贲

290篇文章 3年前更新

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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